沂山斷片記
趙月斌
泰沂山脈之首曰泰山。其西四十里,曰九女峰。其東南三百六十里,曰天蒙山。又東北三百里,曰沂山。秋末冬初之季,《山東文學》“走進山東文旅”筆會一行十數(shù)人,從九女峰出發(fā),經(jīng)天蒙山,歷六百余里,至沂山。
車近沂山時,天已向晚。夜色中猶可見屹立于山門的石坊,多年前的印象驀然重現(xiàn):不大一會兒就看到一座石拱橋,這座小橋還是老樣子,橋那邊就是東鎮(zhèn)廟,雖然隱隱約約看不到什么,但我記得廟里有兩棵高大的銀杏樹,還有非常古老的大石碑。山道幽長,兩旁林木森然,在車燈的探照中尤顯空寂。快到入住酒店時,有人認出這里剛剛來過,還說那是一家新落成的酒店。不過車一拐彎,看到酒店前的小橋石欄,就發(fā)現(xiàn)這里正是以前住過的地方,名叫東鎮(zhèn)御苑大酒店。同行的劉君也說,十年前她曾來沂山參加筆會,當時一眾人等還陪老作家劉玉堂看了山上的水潭。她的說法和我的記憶漸有重疊,我記得我們確實同游過沂山,卻怎么也想不起一起看過的景物。
次日一早,步行上山。出酒店一上坡就是神龍大峽谷入口。看到干涸的溪谷,恍惚記得那次來沂山,好像沿峽邊走過,時在夏季,谷中尚有溪水流瀉。可是離了峽谷之后,愈往上愈覺陌生,腳下的臺階像是從未走過,眼前的風景更是從未見過,一抬頭看到飛跨山巔的索道,更是不曾坐過,讓我不禁懷疑是否來過沂山。問了當?shù)赝校街昵耙噬缴袩o索道。這才想起那次爬沂山走的是步行棧道,亦稍稍記起山上確有一水潭,卻不知是否在我們要去的玉皇頂。
上山索道坡度平緩,坐上纜車,一邊是陡峻的峭壁,一邊是開闊的林地,山坡上多為落光葉子的洋槐樹,雜有少量黃葉尚存的麻櫟、栗樹以及常綠的油樹,前日剛下過的小雪,殘存在背陰的山石上,初冬的山谷曠朗肅穆,直令人眼明心清,仿佛幾分鐘就飛越了凡塵。兩千多米的路程只顯太短,很快就來到玉皇頂。大家拾階而上,在玉皇閣前合影留念。再沿東側(cè)小道去望海亭,遠遠即見亭旁一巨石懸空探出,據(jù)說可向東南遠望東海,故名“探海石”。沂山號稱“大海東來第一山”,這里的“探海石”當比別處的探海石更顯名副其實。巨石近旁坑坑洼洼,形如巨人腳印,當我踏入其中,權(quán)當跟從了神仙的足跡,當我摩娑著粗礪的石壁,亦如觸到了萬古洪荒。可惜人多急于趕路,稍一停留便會落在后面。正要加快腳步往前趕,忽想起上次爬沂山曾登至最高處,可這玉皇頂上,極頂何在?錯愕中猛見玉皇閣西南角墻外一高聳大石,上鐫“極頂1032米”,這大小七個字的行體丹書依然如故,大抵和我的記憶相符。找到這塊石頭,才算找到了曾經(jīng)登臨此處的證據(jù)。可是再至玉皇閣正門西側(cè),卻見崖頭所立乾隆御題“靈氣所鐘”石,以及遠處莽莽群山,又似從來不曾見過——難道上次來時未經(jīng)此處?更大的可能是,那看風景的眼睛竟是無往不復(fù)的漏斗,很多東西確實看過了,又往往什么也沒看到。
從玉皇閣坐車一路下山,在百丈崖停車場逗留。有說那崖下有瀑布,遠遠望去卻無瀑布蹤影,山巖上只有些渙漫的黑漬。莫非那就是瀑布的化身?這樣說笑著,還是決定上去看看。沒走多遠,便聽到溪水潺潺,原來去往百丈崖的石階就是依溪而筑,這小溪即源自崖上的瀑布。途中見到兩處很是顯眼的摩崖題刻,一曰“海岳”,是為沂山別稱,另一曰“中”字,據(jù)說意為“樂在其中”。古人果然誠不我欺,隨著水聲越來越大,一抬頭終于看到崖下露出半截瀑布,有人驚嘆:還真有瀑布啊!這一下也都來了精神,很快就來到崖下,百丈崖瀑布盡現(xiàn)眼前。雖然不是豐水期,瀑布仍頗見聲勢,它從八十多米高的山巔一瀉而下,撞擊出震耳的轟響,山下濺起的水霧映出輕盈的彩虹,身在其中簡直如夢如幻。就是在一眼看清瀑布的真容時,忽地發(fā)現(xiàn)這里我分明也曾來過,為什么剛剛竟然好像一無所知,所見一切皆如初見,難道僅僅因為和上次走了相反的路線?
記得那一年,從步行棧道一路下行,來到百丈崖瀑布,印象最深的是刻在積水潭邊的李白所寫《題百丈崖瀑布》,詩曰:“百丈素崖裂,四山丹壁開。龍?zhí)吨袊娚洌瑫円股L雷。但見瀑泉落,如潈云漢來。”([唐]李白《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圖》)所謂素崖丹壁確乎應(yīng)景,當時未辨其實,只當李白真的來過此山,看過此瀑,寫過此詩。即便李白之詩與此無關(guān),也不過是個美麗的錯誤。可是此次再看崖下潭邊,卻不見了當年見過的詩刻,難道又是我的記憶出了偏差?那次采風是在2012年夏天,為了查證此事,一回到家便去翻看日記,可是未曾想到的是,雖然我的日記幾十年不曾間斷,卻唯獨這一年留下了大片空白。無奈又去搜索微博,結(jié)果只在這年六月三十日找到了可憐的七個字:“沂山。偶然的葦草。”配圖為溪邊的蓬蓬水草和幾朵盛開的小薊。據(jù)此只能說明其時我去過沂山,在溪邊見過一種學名虉草的水草,僅此而已。遂又想到還有老照片可資查證。果然,硬盤上不單存有那張“葦草”照片,而且可以看到那次上沂山的時間并非六月末,而是六月初:二日下午,從百丈崖上瀑布頂端,一路伴瀑流而下,行至瀑底果見李白詩刻,從石頭周邊所縛木架繩索來看,大概新立不久。由此看來,我的記憶并非無中生有,只是現(xiàn)今這碑刻已不知所終。雖然我已知道李白之于沂山純屬牽強附會,卻覺得此間的山崖飛瀑當?shù)闷鹚陌虢卦姟?/span>
當年的照片顯示還曾在百丈崖瀑布上方溪流、潭岸邊走過,頭腦中卻找不到絲毫記憶。此溪名叫玉帶溪,法云寺圣水泉是其源頭,是否到過法云寺我也記不起來了。據(jù)說玉帶溪即得名于西漢方士公玊帶(或作公玉帶),《史記》有載,漢武帝曾打算封禪沂山,但因“東泰山卑小不稱其聲”而作罷,只是“令帶奉祠候神物”。公玊帶是否候到了“神物”并無后文,沂山卻有公玊帶山中遇仙的傳說,百丈崖和玉帶溪附近的仙客亭、公喜亭,即由此附會而來。我還記得上次來沂山曾在仙客亭觀瀑留影,遺憾的是這一次只能在山下窺得亭子的一角。如此一來,我對百丈崖的印象反而愈發(fā)模糊,記憶中的行程只是無法連綴的片斷,根本畫不出一條清晰的路線圖。
最后一站來到東鎮(zhèn)廟,同樣出現(xiàn)記憶的“斷片”。上次到東鎮(zhèn)廟留下最深刻的記憶是兩棵古老的銀杏樹,可是此次重游,才知僅院東所存的一棵千年銀杏乃是宋代種植的雌樹,另一株雄樹已在五十多年前被伐做成了禮堂座椅,現(xiàn)在的雄株銀杏是十幾年前才在院西原地補種的。此外,院里還有三株漢柏(三歧柏、吼柏、鐵柏),一株唐槐,一株元柏(鳳柏),一株宋柏。七棵古樹加上補種的銀杏在院內(nèi)東西兩側(cè)對稱挺立,我記憶中卻一例都是高大的銀杏,也許是那株幸存的宋代銀杏太過搶眼,讓我自以為是的忽略了其他。沂山的另一重要遺產(chǎn)就是東鎮(zhèn)廟碑廊。作為“五鎮(zhèn)之首”,這里留下了數(shù)不清的古碑石刻,僅代表皇帝意志的御制祝文碑就有六七十幢,數(shù)量遠超泰山岱廟,這也從一個側(cè)面說明了沂山在國家祭祀體系中所處地位之重。當年漢武帝雖則小看了沂山,但不妨礙后來又有十幾位歷代帝王親祀東鎮(zhèn),祭告沂山之神。魏文帝曾來此“瘞沉圭璋”,隋文帝詔封以沂山為首的四座鎮(zhèn)山,并“就山立祠”,命專人持守,唐太宗封沂山為東安公,宋太祖重建了東鎮(zhèn)廟,康熙帝御筆題賜“靈氣所鐘”……再一次重登沂山,再次面對古老的碑石,就像面對沉默的時間,心中豁然多出幾分虔敬。古人以碑石禮奉神明,這碑石似也成了非凡的神物,它們被時間消磨、侵蝕,終究化作累世的棄物。這老樹古碑縱然熬過了千秋萬代,不過都是時間的孑遺。那時間的巨獸,才是最讓人惶然的巨大沉默物。當年漢武帝之所以迷信神仙方術(shù),無非是要長生不老,沖脫時間的定數(shù)。傳說他曾在玉函山撿到了“王母藥函”(【唐】段成式《酉陽雜俎》),在泰山得到過延年益壽的“神枕”(【東晉】葛洪《神仙傳》),惟在沂山候“神物”而不得——“卑小”的沂山?jīng)]有投其所好,恰可說明它“上不欺星辰,下不欺鬼神”(【唐】賈島《不欺》),它把最可敬畏的“神物”交給了時間。想到福克納小說里的一段話:“時間反正是征服不了的……甚至根本沒有人跟時間較量過。這個戰(zhàn)場不過向人顯示了他自己的愚蠢與失望,而勝利,也僅僅是哲人與傻子的一種幻想而已。”(【美】福克納《喧嘩與騷動》)于此稍可心安,我自不必因于沂山的斷片耿耿于懷,亦不必絞盡腦汁去復(fù)盤記憶中的無數(shù)空白。
離開沂山前,想起上次曾在路旁見過幾株高大的楓楊樹,遂到附近四下尋覓,結(jié)果失望而歸。快到住處時,卻發(fā)現(xiàn)酒店門前右側(cè)一排大樹,雖然樹葉已經(jīng)落盡,但是枝頭仍掛著串串黑色的翅果,就像展翅欲飛的小燕子,顯然,這就是我要尋找的楓楊樹。原來在我腦海中,有的記憶盡管凋零了,也還留有點點微末。赫拉克利特說,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。那么,人能不能兩次登上同一座山?重游沂山之后,我只覺得,縱然沂山還是沂山,那一排楓楊已非當年之樹,百丈崖飛瀑亦非當年的河流,縱然我沒有喪失全部記憶,也已不是當年的登山之人。我所欣慰的,是在山中度過了幾日,卻如在世間度過了數(shù)年。
(來源:山東文學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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